舞台劇在香港,也許的確是十分小眾的藝術;對一般人而言,香港的舞台劇總是這麼遠又那麼近。今期《ELLE》訪問了三位本地舞台劇界的翹楚,包括香港話劇團助理藝術總監方俊杰(阿杰)、劉守正(Bobby),以及藝君子劇團藝術總監、著名演員黃呈欣(大欣),趁着他們各自的新作音樂劇《大狀王》和《植物人》上演在即,與我們一起分享行內人如何看這種「小眾藝術」。

劉守正
香港話劇團助理藝術總監、資深演員。畢業於香港演藝學院戲劇學院,主修表演。2001年加入香港話劇團任全職演員,表演風格細膩嫻熟,多年來獲獎無數,無論是悲/正、喜鬧以至音樂劇均駕馭自如;2018年轉任導演/演員,2023年晉升為助理藝術總監。
ELLE︰一般大眾對於香港舞台劇界的印象,往往是距離很遠,或是有點陌生、甚至是神秘的,你們覺得為甚麼會有這種觀感?
阿杰︰我想是因為舞台劇的圈子很小,難免會予人「塘水滾塘魚」的印象,即是覺得觀看的人和製作的人都是同一個小圈子。甚至在行業中的,製作上我能用的來來去去其實也是同一班人,好像總是搞不起聲勢似的。
大欣︰近年其實相對改善了,記得十幾年前我剛剛畢業,那時不僅很少audition(遴選),而且都是偏向喜歡起用畢業於APA(香港演藝學院)的導演或演員,現在我覺得行內這種小圈子的現象是有慢慢改善的。
阿杰︰這亦關乎整個圈子近十年的確開放了很多,即是說有一些不是從事舞台表演的演員,例如電影或電視的,有更多渠道可以參與舞台劇。這些現象打破了舞台劇圈子的封閉性,相對的,舞台劇演員亦多了拍電影的機會,其實是兩個圈子的互動開始增加。
ELLE︰剛剛大欣提到演藝學院,一直以來,APA彷彿都被視為香港舞台劇或表演藝術的殿堂,要在香港舞台劇界發展,APA就是唯一的選擇。事實上又是否如此?
大欣︰可怕的是,從前即使你在外國修讀戲劇課程,回到香港後很難在劇界找到工作。
阿杰︰讀APA就像一張入場券,因為劇界這個小圈子就是讓外界的人覺得你們不會接受APA畢業生以外的人。從前的確有這種感覺,始終那時香港沒有多少院校可以學習表演或戲劇。現在則大大改變了,在演藝學院以外增加了很多其他課程,比如浸會大學的,又或一些知名劇團例如榞劇場也有證書課程,APA已不再是唯一的選擇,我也不認為非要讀不可。
Bobby︰我並不認為APA是一個殿堂,但那裡給予我一個佷好的平台,讓我不斷練習、不斷實踐。這對從事創作,無論是演員還是導演都十分重要。
大欣︰APA還有另一個好處,除了你所說的作為一個平台、並有專業的導師指引,它還為舞台劇工作者建立了一套共同語言,譬如說我們掛在嘴邊的obstacle、action、conflict等等,當然,和不同背景的人合作多了,如從外國讀書回來的或紅褲子出身的,你會發現大家追求的東西其實是一樣的,可能是體系不同、說法不同,假如有共同的語詞可以讓溝通和討論更有效率。
ELLE︰儘管同是以演戲為職,但比起活躍於電影與電視的演員,舞台劇演員往往會被貼上各式各樣的標籤,有時是褒義的例如「專業」、「好戲」之類,有時卻是貶義的,如「誇張」、「外露」之類,你們怎樣看這些標籤?
阿杰︰其實外國並不會細分甚麼舞台演員或電影演員,就算是明星,只要有檔期也會演舞台劇,亦會拍電影、拍電視劇,因為他們是演員。不知為何,香港的情況是,你APA畢業後可能很快被發掘去拍電影,又或你畢業後去做舞台劇,過了幾年,你可能被找去拍影視作品,但之後兩者都幾乎不會回到舞台,很少會走來走去的,彷彿兩邊河水不犯井水,界線很明顯,我也不清楚為何如此。至於那些「誇張」、「動作表情很大」之類的標籤,我認為只是一種誤解,因為大家都先定性了舞台劇演員就只能有這種表演方式。
大欣︰我覺得現在的情況已經較為健康,過往轉到影視發展的演員除非萬不得已,一般很少回到舞台演出。承接阿杰剛剛提及的外國文化,其實歐美那邊很多時候只會想這是一個表演者,以丹麥影帝Mads Mikkelsen為例,他本來是一個舞者;有些人可能本來是演員,後來去做導演,又或是相反的情況,大家只會將他們視為藝術家或藝術工作者。而香港對藝術崗位的區分卻很清晰嚴格,假若你去涉足其他界別的話,你可能會被認為「不專業」。還有一種很奇怪的價值觀,譬如說你考進APA,就是選擇了藝術,要以藝術家為目標;如果中途去拍電影,你就是想做明星,代表你沒有內涵。我自己當時(讀書時)也會有這種想法,現在看來其實很扭曲。
Bobby︰其實我們入讀APA時,(課程)並沒有訂明我們是讀舞台表演的。但我覺得有一點是很明確的︰如若你要當一個明星或是踏入娛樂圈,你未必會選擇讀演藝學院這條路。因為你付出的時間,尤其是女生,要付出起碼五年的時間,那是很寶貴的青春,也可能是你最紅那幾年。另一方面,剛剛你們提到早年畢業後到影視圈發展的人回不了舞台,也許其實是他們不想回來,畢竟那時香港經濟蓬勃,影視業景氣很好,坦白說,那邊收入更好,而且接觸到的觀眾更加多,絕對無可厚非。而來到近幾年,多了很多舞台這邊的演員參與電影演出,是因為整個生態不同了,首先整體預算縮減了,而從前的天王巨星或當紅的演員亦沒有票房保證,電影製作人或創作人就會仔細考慮作品到底需要甚麼演員,例如一些有能力,可能只需一點調整就能勝任的。所以這幾年有很多我們舞台劇界的演員去到影視圈發展,亦有不少正面迴響,因為他們絕對擁有實力,只是欠一個機會。

方俊杰
2020年加入香港話劇團成為駐團導演,2023年晉升為助理藝術總監。自2010年畢業於香港演藝學院戲劇學院導演系後,一直與話劇團合作無間,亦經常應邀參與多個劇團的製作,多年來獲得多個導演獎項,也是tobe THEATRE的創辦人之一。
ELLE︰以一般大眾的目光去看舞台劇,難免會將之與影視作品作比較,畢竟後者是主流,而兩者又確有相近之處。若從行內人的視角去看,兩者的分別又會是甚麼?
Bobby︰作為演員,(在拍攝影視作品時)你的本能會截然不同,需要去適應鏡頭到底正捕捉你哪一部分,簡單來說身體稍為移動一點、頭轉多一點點,可能在鏡頭前就會整個人搖擺得很厲害。在與導演或攝影溝通時,需要有多一點概念。你內心在想甚麼,那內在的過程在鏡頭捕捉下又會是怎樣,我覺得是很好玩的,你會發現比起在舞台上,你可能必須內斂很多,因為鏡頭會幫了很大的忙。
大欣︰我覺得拍近鏡、中鏡或遠鏡有很大分別,比如在遠鏡的情況,舞台劇演員會更懂得用身體去表逹;但是,舞台劇演員,或者我自己未必最掌握到近鏡或中鏡,例如框內有沒有拍你的手已經相差很遠。另一方面,我自己沒接觸過電視劇,但從拍電影與MV的經驗來看,好像懷着一個即興創作(improvisation)、帶着一種準備狀態(readiness)入片場,你的心情會愉悅很多,而且更能配合各方面;而不用去執着角色的背景一生,或咬着角色那一刻應該如何如何,因為最終的決定權往往在導演和剪接師手中,而不是在演員身上。
阿杰︰電影是導演的世界,舞台劇卻是演員的。在電影中,演員很多時候都不知道最終會採用哪一個take,因為各種電影語言,例如配樂,又或剪接時插入一個空鏡,再接去其他鏡頭,你演的已經不是連接到你當時的情緒點,很多時候都牽涉到導演的(後期)創作。而舞台呢,演員是站在最前線的,先不論演員道德的問題,即使大家也很乖,跟從導演的指示,盡力去執行,但演出永遠是即時的,很視乎各人當刻的狀態,不可能每一次都完完全全地重複導演或排練的要求,只能盡量控制,把演出維持在框架之內。的確,作為一個舞台劇演員,假若你不顧一切,你絕對可以在演出時完全把導演的方向拋諸腦後,把舞台變成自己的世界。當然這不是常見的情況(笑),但作為舞台劇導演,無論你如何說故事,最後始終是以演員為載體。
Bobby︰在觀眾面前表演時,演員其實某程度上已擔當了攝影、剪接與導演的職能。(舞台)演員有些時候要做一些選擇,例如今天的觀眾反應熱烈,我們得(把自己的節奏)抓緊一些,不能只顧取悅他們;今晚的比較冷靜,我們可能要配合一下,給多一點(力量)。舞台就是有這種游刃的空間,這亦是現場演出的好玩之處。至於舞台與影視的演出,我認為兩者的本質是一樣的,只是細節與技藝要求有些不同,而兩者是同等困難的。例如你能否在一個大近鏡中,不問因由就可以傳達一種準確的情感?還可以控制着給出自己最好看的角度?正如他們(影視演員)亦會佩服我們的技巧,還有背對白的能力等。又例如我們會較能掌握角色的建構與發展,但要我們不跟順序地跳拍,又不一定能好好地拿捏。所以是兩種不同的技巧。
阿杰︰另一個分別是,大部分電影是傾向寫實的,舉例某導演要拍一個關於農村的戲,他可以不用演員,而找一班農夫到田上做自己的工作,其他的再用鏡頭與後製配合。假若我要在舞台上做一個關於農村生活的戲,我不可能以用同樣的方法,因為舞台很多時候是寫意的。譬如有些空間,在舞台上不會以實景呈現,可能只有兩張椅子和小量道具,靠演員去表現那是甚麼空間。
大欣︰因為站在舞台劇觀眾的角度,無論是多寫實的戲、配上多寫實的佈景,加上多出色的演員也好,觀眾都清楚知道所有東西也是假的。
阿杰︰對,看舞台劇就是大家明知是買票入場去看「假」的東西,但又被它吸引,將之當成「真」,這就是舞台最有趣的magic。

黃呈欣
藝君子劇團藝術總監,本地著名演員。2009年畢業於香港演藝學院戲劇學院藝術(一級榮譽)學士,主修表演。其演出及編劇曾多次獲獎。近年參演王菀之的《小手術》及柳應廷的《砂之器》MV,以及在電影《命案》飾美美姐,讓觀眾留下深刻印象。
ELLE︰記得由筆者接觸舞台劇開始,業界已常說要「做大個餅」,一晃眼20年,雖然演出質素有所提升,但餅卻不見得做大了,較活躍的觀眾可能仍只在三數萬之間,發展難言理想。大家認為香港舞台劇界現在最缺少或需要甚麼?
Bobby︰我覺得是「時間」。我人生演藝路上經歷過最好的作品,無論是現在的《大狀王》還是之前的《最後晚餐》,均需要很長的時間去打磨。其實對比主流影視,全世界的舞台劇都是小眾活動,只是香港有着廣東話這限制,觀眾群有限。要擴闊觀眾群,只可以用時間創作出一些更好的作品,可以做20、30場的,像我們今次的《大狀王》,質素真的好的話,就可以再做30場、40場,這樣才能吸引更多觀眾入場,慢慢改變生態。我知道不可能立即去改變,只希望能久不久便有出色的作品,將水準慢慢提升,讓我們由小眾,變為更加健康的小眾。
阿杰︰我常形容我們在「鬥快」,鬥甚麼呢?就是到底我們整個劇界的演出水平提升得快,還是觀眾覺得被騙後離開劇界快一點。認真的,我聽過太多人為了支持劇界,邀請沒看過舞台劇的朋友入場觀劇,結果對方看過一次後就說下次免問。要打破這種循環,我們需要的不是一個半個好演出,而是整體更多更多的好作品,降低大家「炒車」的機會率,他們才會留下來繼續看。
大欣︰我認為好的宣傳亦很重要,因為很多時候一些好的演出跟本不為人所知。有時候當一些演出搞很大型、符合主流美學水準的宣傳,甚至在紅隧口賣大型廣告,人們也不知道那是甚麼,又或誤以為那是電影宣傳。所以,從另一角度看,我有時寧願有一些名人明星參與演出,讓更多人知道作品的存在。

ELLE︰好,時間差不多了,現在問問大家的新作。由阿杰導演,Bobby主演的音樂劇《大狀王》將於11月30日載譽重演,首演時口碑載道,今次亦一票難求。相信現在你們應該正密鑼緊鼓地排練,這一刻的心情如何?
阿杰︰現在的心情是極為亢奮。今天看過綵排,我跟高世章(《大狀王》作曲及音樂總監)說,我已經急不及待想讓這個戲快點見觀眾了。當然不是偷懶不想排戲,而是很期待觀眾再看這個演出會有甚麼反應。因為首演的迴響很好,我們亦深知不能只交出一個和上次一樣的演出,一定要再進一步,所以大家很有意識地將每一部分都做得更好。我們有新的歌曲、新的編排、文本上的調整、演繹上的微調。今天我看完一次完整綵排,我形容整個戲的「後座力」加強了,即是觸動更強更深,令人想一看再看。
Bobby︰今次再排練,我認為所有方向跟首演時是不變的,但我們用了很多心機精神在細節微調之上,期望能精益求精。我相信很多觀眾,無論是聽過口碑的、上次看不到的、又或是首演看過覺得好而再來看的,都絕不會失望。因為我們整個團隊都為着可以排這個戲而非常興奮。今天,有新加入劇組的演員對我說,他覺得很興奮,在綵排之前已萬分期待。我想,作為一個創作團隊,當你聽到自己的成員這麼說,你就知道演出一定不會差到哪裡去。
ELLE︰最後問大欣,由你編劇、導演並演出的《植物人》也將於12月22日公演,今次是一個怎樣的故事?
大欣︰《植物人》的故事是講述一個女人因為做了一個夢,就突然決定不再吃肉,更慢慢由吃蔬菜變成不飲不食。然而她不是主人翁,故事是關於她身邊的三個人,如何去解讀這件事的發生、怎樣去理解這個女人的行為。
(全場一陣沉默。)
ELLE︰這是一個很簡短的簡介,老實說,聽起來不是非常吸引,可以再說說是一個怎樣的演出嗎?
大欣︰我這個演出是一個關於人、植物和動物的故事,然後內裡有大量的色情和暴力元素……(大家開始忍不住笑)我不知道怎樣推銷呀!
阿杰︰這證明了我們劇界真的很需要一些優秀的人才,為我們做宣傳和市場推廣。因為這裡的人很多都是藝術家,只懂得怎樣做自己的作品,而不懂如何讓人認識自己的作品以及知道當中的好。最後只能「有麝自然香」——等運到(笑)。
ELLE︰也許每個演出也需要有人問,你這個演出到底好看在哪裡?
大欣︰(再深思一下)這個演出探討了很多關於感官與感覺的事情,包括五感上的,或者是性的。而在日常生活中,我們可能會因為社會的規範或既定模式而忽略了一些東西,例如,如果我殺死一隻蚊子,你完全不會覺得殘忍;可是假若我就這樣拍死一隻狗,你就會覺得很恐怖。《植物人》就是通過一些故事,去探討人性的感觀……這樣會不會比較吸引?
Bobby︰(不住點頭)對,這個吸引得多。
